游翕(下)
后有一天,她在走廊上遇见沈伏汛。
她总感觉那天的走廊出奇的长,出奇的窄,她被含在人流中间,混沌间,竟看见沈伏汛。
她那时一定是注视着他的,然而回忆的时候,她总是记不得沈伏汛的样子,仿佛她爱的人是光。
拥挤的人群里,两个人越走越近,就要碰上了。她低头往旁边缩,边上却有一个人挤上来,把她一推。
她撞到沈伏汛身上,触摸到他的手背。
就在那一瞬间,她的一小片肌肤与他接触的那一瞬间,她竟觉得周身汹涌纷杂的人流通通化作为透明的洋流。
仅仅是手背,就已经有这样的感觉了吗?
她抬头去看沈伏汛,只看见他皱了一下眉。
两个人错开了,各自淹没在各自的道路里。
后来她仔细想,那个时候,沈伏汛应该是没有皱眉的,可她确实看见了沈伏汛表情中微妙的阴翳,像是在反感。
是了,现实中的沈伏汛和梦中的沈伏汛是不同的,可她想要醒悟已经来不及了。
她的梦咬紧牙关在继续。
黑夜是羊水,梦是脐带,她被勒住脖子,每一次都比昨晚更窒息,更窒息。
梦里,沈伏汛永远是绝望地,偏执地看着她。
她越杀伏汛,他却越干净,到头来,脏的只有她自己,他居然变成了像残酷的天神一般的存在。
她只好跪倒了。
过后出了一件事。
游翕的周记本丢了。
本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,然而那段时间,她在练字。练沈伏汛的字。
每次月考过后,学校影印的优秀作文里,她都把沈伏汛的文章留下来,装订成册。她将他掰成小片小片的,一点一点地临摹。
那一种心情是很可爱的。
临摹的时候,游翕似乎把沈伏汛当成了自己的家,那催生出一种她住在沈伏汛的身体里的感觉,小小的,很安逸,很秘密。
她经常去想沈伏汛的心,他是相较于她更透明,还是更为阴暗?
她拿着沈伏汛的字,总以为自己是拿了一本解读他的密码本,那一些字都是他的心虫,躺在白纸上,静止着,而又虚拟地扭动。他是那样密不透风,那样遥远的一个人,可如果她能掌握那些横竖撇捺,是否,她也能相应地掌握沈伏汛写这些字的心情?
她经常想着这些事。
在她那可尊敬的思维里,这本时间跨度长达半个学期的周记本失去了原有的形状,变成一条时光的长廊,在漫长而可视的时间里,她的字从透明的胚胎,生长至面目含糊不清的小孩,最后变成她喜欢的人的模样。这是她自己的生物学。她自己的创世纪。
模仿沈伏汛,是游翕能做到的,最低频率的相爱。
周记本丢了就找不回来了。
游翕因此灰暗下去。然而字一旦练好,就再也没有办法便回它原来的模样了。
所有人看了游翕的字,都会说,你的字真好看啊。她心里很喜悦,因为她知道这是沈伏汛的字。
转变是发生在月考过后。
新影印的作文发下来,她照例找到沈伏汛的文章。
那一瞬间非常惊悚。
纸上是她的字。
她再怎么看,沈伏汛写的,绵软如浮线的,都是她的字。她以前的字。
她以为自己神经质,所以拿了以前的作业本出来比对。一比,才知道是一模一样,沈伏汛连她那喜欢把捺和竖写得无限长的习惯,也模仿到了。
她疑心这是梦。
那一种感觉很恐怖。
她把他以前的作文和这一次的放在一起,让同学来看,同学一看便说,“啊,字变了。”
啊,字变了。
她心里有种黑暗的预感,仿佛自己捅破了什么东西,而那东西与她的梦紧紧衔接。
当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怪异的梦。
那大约是浴室,目力所及都是苍白的瓷砖,冷得砭人肌肤。
梦里她仿佛是另外一个人,光裸着,没有穿衣服。或许她刚洗过头发,那发尖正在滴水,落到她的胸乳上,那触感像一只透明的小虫,沿着乳房徐徐地舔下去。
她抬头,看见花洒在滴水,水溅到她脚面上,冰凉的,她有一种被腐蚀的感觉,内心阴暗地往后退。
然而地面上有了血,血融在水里,像金鱼的翅被人扯开,扯开,渐至透明。
她愈看,血愈多,最后淅淅沥沥竟像下雨一样。
她捂住下面,手上一片温暖鲜润的触感,新鲜中竟有种清洁的感觉。
那是从她甬道里流出的血。
她坐到地上,像孩童一样掰开自己的下体。
那一瞬间,有一种声音,像是植物多水而通透的茎干被人折断,她体内传来一种格外艰难的痛觉。
她孵出一种奇异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