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明遠請了喪假,十幾年來,他頭一次這麼長一段時間不在醫院,彷彿他只要踏出醫院一步,就有人離死亡近一些。
他在這間醫院服務了大半輩子,三十出頭,成為最年輕的外科主治醫師。他是醫界的驕傲與榮光,受頒許多榮譽獎,長年為醫學的貢獻,為此得到許多家屬的感謝與景仰。
他們說,他是好人,是上帝之手,拯救無數條生命。
徐丹穎成年那年,他升上主任。
事業平步青雲,卻沒人知道每每從手術室出來,面對他的是多麽巨大的寂寥以及罪惡感。
他救了很多人,卻沒能拉住妻子的手。
「這怎麼能怪你?你當時還只是一個住院醫師,只能聽令行事。」
「她的冠狀動脈硬化嚴重,不動手術,引發心肌梗塞是遲早的事。」
「她是家族遺傳,生產確實對她不利,但絕不是主因,你不用把錯都攔在自己身上,何況你太太自始至終都是願意的。」
「成為一位獨當一面的醫生,專業理當擺第一,但心理素質也要有。你要有面對手術失敗的勇氣,再來,就是死亡。醫生不是神,我們盡力而為,在醫療上提供協助,但很多時候我們也都只是賭。」
護理師在床邊平靜的宣告死亡時間,最後那句節哀,徐明遠直至今日都沒能會意。
沒用,都沒用。
溫桐是他第一台失敗的手術,這就是事實。
徐明遠抵達殯儀館時,徐丹穎已經坐在木棺旁多時,面色無異,卻彷彿被人抽乾了靈魂。儀式簡單,父女一同跪了又站,站了又跪,師父念誦著經文,手上的搖鈴震著耳膜。
禮儀師覺得這是史上最安靜也絲毫感受不到人情冷暖的葬禮。
徐家的親戚不多,大家都住在山的一頭,年紀都大了,禁不起奔波,因此來的人也不多。徐丹穎一天就摺一朵蓮花,禮儀師建議她可以多摺,還有元寶,讓奶奶可以帶去另一個世界享福。
另一個世界?
徐丹穎低頭捏著薄紙,說出近日來的第一句話,音色乾啞:「我覺得,我感受不到她了。」徐林昭完完全全消失了,所謂的靈魂,都是安慰人的話。
人間太過痛苦,溫桐知道,徐風也是,如今連徐林昭也走了,沒有人會回來。
剩下她一個人,活在地獄。
喪假結束,徐明遠並沒有馬上回到醫院,破天荒請了一陣子的特休。程尋請完假的隔天,人就回醫院了,看上去無異。高語卻見他日漸沉默,菸癮卻愈來愈重。
主治都不願讓他跟診了,說是病人見他這副陰沉死寂的模樣,症狀都說不出來了。
今日也在吸菸區遇見他,她上前點了一根菸,煙霧漫過兩人的視線,高語瞇起眼。程尋手上的菸已經燃了大半支,他卻一口也沒抽,彷彿只是在做一場漫長等待的行前儀式。
「原來你可以這麼喜歡一個人。」高語牽起嘴角,率先開口,「早知道你和普通人一樣,我就不會喜歡你了,真無趣。」
程尋無動於衷。
高語喃喃自語,緊接著好笑的推翻前頭那句話,「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,我就該早點告訴你了。」
灰燼消融在風中,程尋抬手將未抽一口的菸身壓上菸筒,側臉被冷風削薄,顯得男人的眉眼更加凌厲晦暗。
他快要瘋了。
高語以為他不會搭理,卻聽見男人聲線拉出一道嘶啞,面部線條仍舊緊繃,聲調卻因為觸及到那女人而變得柔軟,「這輩子會喜歡我這樣的人,只有她了。」
高語不相信。
程尋,是個將會走向最高殿堂的人,垂危的生命受他牽制,這樣日後光芒萬丈的人,如何不被人愛呢?
他卻笑,淺淡的眸子逐漸被光稀釋,變得混濁不堪。「如果今日站在妳面前的人,是個會讓妳受傷的人,妳還堅持愛嗎?」
程尋沒動,高語卻不自覺後退。
「愛?」他偏頭自答,眉眼銳利,潛藏嘲諷,「有幾個女人也這麼對我說過,可是現在她們人在哪呢?」
「她們畏懼我,怕我,無法承受我,說愛的人總是最快抽離。」他彎脣,眼裡沒有笑意。高語沒見過這樣的他,程尋平時不會主動提起情愛,兩人私底下探討的都是課業。
「我不會否定那些人的情情愛愛,都不關我的事,只是若想要把我也捲進去,起碼我們的籌碼要對等。」
高語以為他是無心談男女之情,孰料,他在尋,一個可以和他相提並論的人。
「沒有的話,就別輕易說出這些話。」他說,「我會當真。」
他的好,與他不好,全遺留給了那個女人。一生的喜怒哀樂,亦被她帶走。
「徐醫師回老家了。」高語挫敗的說。
「我知道。」
「你知道怎麼不去找她?或是她實習的地方呢?都去過了嗎?」
程尋反問,「那她為什麼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