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奚睡着了,但这一次她没有做梦,预知梦、共情梦、噩梦,一概都无。只觉得飘飘荡荡,如卧云端,一切都是那么的柔软。
于是在醒来时让她觉得有些不舍。
前后两辈子加起来,她都快是个耄耋老人了。可这样轻松畅快的睡梦却是很久没有过了。
这里是一处偏处于僻静地段的酒吧。巨大的立柜从地面升至天花板,各色酒瓶并不端正地在其中静默着,倾斜的瓶身折射夜灯的辉光,连酒浆都似沉溺于一场摇晃的醉意朦胧之中。高奚在此时醒来,有夜晚的风飘进临窗的位置,浸透她的发丝与袖口。
一指长的粗糙小玻璃杯在眼前明晃晃地亮着,她从窗户里抬头望出去,正逢见一轮月亮。噢,原来是酒液窃了一抹月光。
到了后半夜,酒吧里的人影稀稀疏疏,间或见有一两个如她一般伏在桌上醉眠的人,还清醒着的似乎只有吧台上那位正哼着小曲擦拭酒杯的褐发酒保,以及刚刚睁开眼睛的她。这时忽然有人在她面前的位置坐下,手中一整瓶杜松子酒磕在桌上,一声闷响。高奚抬头,借此时正踊跃着的月光仔细打量,撞进一双黑色的瞳孔。
这人的面孔实在是熟悉得不行。她轻轻笑了一下,魅惑的笑靥可比月色撩人得多。
这么快就找到我了?
他拧开杜松子酒,一面把她剩了一半不知什么酒浆的杯子续满,一面挑挑眉毛开口:年轻人喝酒别太猛,不管不顾地往嗓子里倒那些辛辣有什么意思?你看。他冲窗户的方向一扬下巴,复扭头回来面对她:就着月光喝酒,说不定能尝出些别的味道。
高奚撇开眼神,悠悠道:我三十六了,不算年轻。
他笑起来,眼角的细纹奢出些不同年轻时的意味:我六十了,你总比我年轻很多。
他的面孔模糊地印在杯子上,让她心里有些闷,含糊的应了一声。她抬起杯子灌了一口,还是苦涩又辛辣。挥之不去的气息纠缠着她的口腔,像墓地里若隐若现的幽灵。大概是过于疲倦的缘故,这气息在掌心与鼻尖之间远近浮动时,高奚脑中突然出现棕榈树,树后熏着热浪滚滚的太阳,又有搁浅着船只的沙滩,沙滩上一行足迹渐行渐远,她循着足迹看过去,尽头是正等着自己的高仇。她望见这张脸时恍然一惊。
那这样吧。等月光最盛的时候,给你看个魔法。
耳边温醇的嗓音沾了些杜松子的气韵,较之酒浆更令她觉出一种亲近感。
高奚心里一软,叹叹气。然后开始漫无边际地和他讲话,有关于近来读到的某一句诗,有关于突然在某本书的扉页见到多年未联系的朋友的赠语,有关于夏天的夜空会闪耀着哪些星星。这些话语纵横编织出一道银色的小舟,摇曳着即将将他再次牵进梦的汪洋。世上的一切近乎于渺茫,他察觉不出此时所身处的地域、温度、季节,只觉鲜明而繁杂的一切都将融化于一场盛大的安宁中。忽然在一段话的末尾,他听到了片刻空白的停顿。
高奚的目光被吸引了,而他也适时回声,笑了笑:好了,时间到了。
在房间的一角,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架钢琴,抑或它本身就在那里,不过是高奚未曾有片刻留意。演奏者弹奏着她从未听过的旋律。灯光从钢琴的正上方垂直溅落,又一点一点泛滥起来,直至铺遍半个房间。有吉他的声音点缀进钢琴里,然后是口琴,手风琴,最后是节奏疏朗的非洲小鼓。每一张桌子旁都挤满了人,敲击着的玻璃杯与酒瓶在木构的房间里澎湃出回声,月亮被分成干万份,均匀地在每一个人的杯子里燃烧着。
高奚哑然失笑:真浪漫。她无法形容自己正颠簸在怎样的惊诧里。
你喜欢就好,想要和我跳一只舞吗?
高奚看着自己的爱人,轻轻点了头。他们直直踩入木地板上的一泓月光中,月色随着踢踏在脚面翻卷着细碎的波浪。杯盘叮当,声色席卷,四面八方沸腾起人们的欢呼,脚步声与音乐声腾杂在一处。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着,身侧不知从谁的桌上被推下一只玻璃怀,落地便挟着光芒四散炸开。她迟钝地反应过来后不由得一惊,伸手想将眼前人推得离满地的碎片远一些,却被他轻轻一搂腰,再次旋转。
她无可奈何地向那人摇头一笑,换来对方深含笑意的额头亲吻。耳畔的音乐愈演愈烈,啤酒白兰地威士忌和一些别的什么的气息在鼻尖来去自如,沉醉与欢乐灌满了整个房间,高奚全然无法分辨自己此时正身处何方。他们在月光酒光与灯光中摇摆着身子,从尝试着跟上音乐到每个步伐都严丝合缝地踩在节拍之中。这里似是月亮的主宰之地,是黑暗的指爪无法触及的伊甸园,于是每一簇光芒都在身周盘旋直至不朽,烂漫的夜晚随着歌声绵延,永无尽头。
最终高奚筋疲力尽地靠在他的怀里,软软柔柔地唤他:爸爸她吻了吻他带着笑意的眼睛,好了,原谅你了。
然后她被他抱到了一旁的沙发上。夜色正浓郁,高仇拾起桌边的吉他,缓缓唱那些曾经高奚钟爱的歌曲。
献给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