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岳一怔,他早在林旭宁独自进来时,已有预感。
“部堂!”林旭宁忽然跪在地上。
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沈岳过来扶他。
对于总督府的幕僚来说,沈岳尚算得上礼贤下士,何况他看中林旭宁的才学胆识,平生头一次,主动向下级要人。
林旭宁年纪尚浅,不会阿谀逢迎,他说出的话未必好听,却从无半句虚言。沈岳也从未受过他这么重的礼,一来他是秀才,见官不跪,二来沈岳看重他,像对子侄一样,给他异于常人的优待。
“赵通事的性命,沿海各地数万百姓的性命,都系在王显一个人身上。”林旭宁正色道:“请部堂慎重处置。
沈岳文官领兵,战场上熬打出来的筋骨,稍一用力,便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拽了起来,拍拍他的肩膀,爱重之意显然,神情却格外凝重。
“此事,要看王显的表现了,倘若他真心求诚,我搏上一搏也无妨,左不过一顿申斥,还能罢官免职不成。”沈岳道。
林旭宁松了口气,绽开笑容:“谢部堂。”
“你啊,少年心性,不晓世事艰辛。”沈岳无奈的看着他,道:“秋试将近,满脑子都是倭寇那些倒灶事儿,温书了没有?”
林旭宁一愣,秋试将近了?怎么那么快?
“呵,”沈岳讥笑,“四书五经都扔进海里喂鱼了吧?”
林旭宁面子上挂不住:“别说那么直白行吗?”
“这大祁的社稷,终究要靠你们这些后辈人匡扶的,你不走上仕途,纵有满腹才华,也无用武之地。”沈岳说:“往后多待在房里用功,收收心准备秋闱吧。”
“是。”林旭宁敛笑应道。
学而优则仕,走上仕途方能施展报复,大伯父将他扔在浙江,就是为了让眼高手低的他想明白如此浅显的道理。如今他想通了,自然加倍努力的用功温书,他自幼跟随名师,底子不差,哪怕临时抱佛脚,也未必落后于人,林旭宁时不时看向窗外,今晚就是谈判之期,只愿招抚王显的事能够顺利进行。
夜幕降临,有人在房门外徘徊,林旭宁搁笔去开门,见李昇犹豫不决的站在回廊下。
“林公子,我们得到吩咐不让打扰您,可是部堂似乎遇上大麻烦了。”李昇道。
林旭宁心里一沉,快步往签押房走。
沈部堂正在会客,这客不是别人,正是极力阻止招降的浙江巡按周伯年。林旭宁隐隐感到不妙。
“大理寺少卿林知恒的独子,林旭宁。”沈部堂这样介绍他。
“周大人。”林旭宁上前施了一礼,便退去沈部堂身后。
周伯年抚着胡须一脸难以掩饰的鄙夷,此人虽无官无职,他的伯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,他的堂弟十五六岁时便与自己同品同级,一家子都是天子近臣,难怪在总督衙门也敢肆意横行。
“周巡按,你利用职权,不经总督衙门擅自抓人。我苦心筹划半年的招降方案,被你横插一杠全盘打乱,因此造成的后果,由你来担,还是我来担?”沈岳平静的问。
“部堂,若是天天想着明哲保身,下官压根不会来。”周伯年坚决道:“王显勾通外贼恶贯满盈,我杀定了。”
沈岳有些鸡同鸭讲的无奈。
林旭宁算听懂了,今夜是沈岳与王显约定的谈判之日,周伯年却守在半路将王显捉拿起来,如此一来,招降成了诱捕,沈岳成了背锅的人,杀王显,浙江必然大乱,放了他,如同放虎归山,王显一怒之下不知多少生灵又要惨遭涂炭,当真是进退两难了。
“周大人,你来浙江才几个月,你真的了解倭寇吗?”林旭宁开了口。
周伯年仍带鄙夷之色,他猜想沈岳一定会阻止他这样不合身份的发问,可是沈岳没有。
于是林旭宁接着道:“倭寇分两种,两分是真倭,八分是假倭,这八分假倭就是王显身后的船队,是他手下的十万海盗,你杀了王显,谁来节制这十万多人?他们没了首领,立刻会投效真正的倭寇,周大人,你上过战船打过海战吗,你能承担这样的后果吗”
周伯年面带愠色:“林公子,我耐着性子听你把这番话讲完,全因尊敬令尊令伯父的为人,可你说出这些是非不分黑白不明的话,哪里还像个圣人子弟?罪魁祸首可以封官进爵,手无寸铁的平民良善就该被烧杀抢掠,可还有‘公道’可言?”
“周大人,您一大把年纪,竟还相信天底下有‘公道’两个字?”林旭宁心直口快的说:“若说公道,你擅自抓人,对沈部堂是否公道?你能在浙江待几天?海盗一旦失去节制,顶在前面的是浙直总督衙门,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,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,还是您周巡按?赵通事还在倭船上为质,妻儿老小都在等他回来,您可有保全之策?周大人,为天地立心和为生民立命,有时不能两全……”
“旭宁!”沈岳打断他,“放肆了。”
林旭宁施了个礼,退回沈岳身边。
周伯年这才发现他不是草包,甚至不算是个百无一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