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一讲堂前,残雪满地。
处处都是年末萧瑟之景象,听闻张简修的死讯,林延潮的弟子门生们皆有悲色。
“朝廷虽负张家,但张家却从未负过朝廷。”
“大明完了,朝廷无救,从今日起我等避世山林。”
“如此朝廷哪值我等报效?”
“正如恩师所言,为人抱薪者,已扼于风雪之中了!”
“长歌当哭!”
不少门生们纷纷垂泪,但见作为山长的林延潮却没有说话。
“山长!”
“恩师!”
“我当等如何?”
林延潮坐于堂上没有说话,但见一旁的徐火勃已是拍桌而起。
“我辈读书岂为无病呻吟之事,什么长歌当哭?什么朝廷负张家?不值得报效朝廷?难道尔等读书是为了朝廷而读的吗?难道张四郎死了,尔等就不事功?”
“读书何事?横渠先生的四句之言都忘了?如此之言与那些腐儒有何异?”
徐火勃疾言厉色几句话下,但见学生们面容都有愧色。
“可是张家……之冤……”
徐火勃正欲说话,但见林延潮已是缓缓起身,众弟子们一并看向了他。
“诸位,恢复不恢复张家名位是朝廷的事,天子自有圣裁,此事轮不到我们来说话!”林延潮说着向北面抱拳一揖,“尔等安心读书就是,不要多问朝政!散去吧!”
说完众弟子们都是悻悻离开。
还有几个人觉得不甘心回头望向精一堂。
只见林延潮仰望着堂上‘精一之功’的匾额,徐火勃陪在一旁。
“山长之锐气一年不似一年,难道真被官场所消磨了?”
“当年那为天下请命!上二事疏的山长何在?”
门生们离去后,林延潮对徐火勃道:“惟起你怎么看?”
徐火勃道:“恩师既以姚崇故事请天子复张太岳名位,那么学生以为张家四郎殉国倒是一个机会。”
林延潮闻言深深看了徐火勃一眼:“所以你才让他们不要于此事上说话,以免天下侧目。”
徐火勃垂首道:“确实是学生私心。但恩师自不屑以此事强起。”
林延潮摆了摆手,于庭间踱步道:“因张家四郎殉国之事,他日必有朝臣上疏,上下必疑我是在背后主张,甚至会疑心为何张家四郎偏偏于此节骨眼上殉国。”
“恩师?”徐火勃吃惊道,“如此圣上不会……”
“自处嫌疑之地,解释又有何用?”林延潮重新坐下,将袍角捋平。
“恩师有经天纬地之雄才,为官十余载俯仰无愧,”徐火勃顿足道,“只是可惜……可惜不遇明君。”
看着徐火勃如此,林延潮不由失笑,抚须咏道:“……冯唐易老,李广难封。屈贾谊于长沙,非无圣主;窜梁鸿于海曲,岂乏明时?所赖君子见机,达人知命。老当益壮,宁移白首之心?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。酌贪泉而觉爽,处涸辙以犹欢……”
林延潮将滕王阁序下半篇念毕笑道:“今日方知王子安心境!”
张简修殉国之事传至京师,果真引起朝臣震动。
因当年张居正之事,一时六科,御史台没有一位言官敢就此事上疏。
万历二十四年正月,兵科都给事中李沂,自六科廊返回了自己家中。
李沂是万历十四年进士,在翰林院里为庶吉士三年,当初因张鲸事,李沂曾愤而打算上疏弹劾,但被座主林延潮压下,避免了另一个时空里上疏被革职的命运。而李沂散馆后出任科道,至今已是六年。
李沂在翰苑时不仅授业于林延潮门下,且与袁宗道交好,自袁宗道被沈一贯暗算罢官后,常为之不平。
今日他听了张简修殉国事后,心底久久不能平之,回到家里后就在书房闭门不出,连家人唤他用饭,他也是不理。
身为兵科左给事中以来,李沂也是身居高位,平日甚至与兵部的部堂也可平起平坐。
而身在官场久了,他谈不上如何清廉持身,逾久也是锦衣玉食。
但这日他心不能平。
“酌贪泉而觉爽,处涸辙以犹欢。”
他念起了滕王阁序这首诗,想起当年在翰苑时的抱负,袁宗道仗义直言而被夺官,种种之事浮于他的心头。
“为天下主而一国皆失日,天下危矣,一国失之而我独知,我其危矣!然而我一人危矣,好过天下危矣!”
想到这里李沂脱下官帽放在一旁,拿出言事奏疏铺平于案上。
“恩师当年怀必死之志,上天下为公疏!天下不言独言之,今日学生不才,唯有死谏而已!”
说到这里李沂当即蘸墨于纸上疾书……
次日疏入朝廷。
李沂于文书房投疏后,即至六科廊与兵科都给事中徐成楚请了假,言自己身子不适。
徐成楚不疑有他,反而叮嘱他好好在家休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