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小时后,乔家的车队终于进入了广州城的城门洞,朱北国此时此刻已经没有心情再给自己的学生交待“注意事项”了,他兴奋地望着车窗外的广州街道和临街的建筑----对于一个历史学博士来说,能亲眼看见只能在历史记载中出现的景象,恐怕是最让生平最激动人心的事情了,何况因为专业的原因,他本来就对这个时代充满了一种旁人没有的“历史感”。
在旧世界,他曾经从西方传教士的报告书、游记、笔录和日记中了解过这个时代的广州城,如今,自己居然身处其中了,心里还不禁感慨当年的西方传教士们,这些人确实是真实地描述了他们眼里的广州城,现在,自己亲眼看到了当年在大学读书时读到的景象:
“……宽到十五骑可以并行的石板路街道……尽管很长,但你可以一眼望到尽头……因为是街道是笔直的……
……总是有漂亮的牌坊修建在街道上,都是用石头修建,那些用青砖、灰瓦、粉墙以及繁复的边缘装饰、俏丽的飞檐、复杂的斗拱建筑组成的店铺和院落……
……通常在门外整齐地植树……让街道变得生机勃勃……”
然而这时的朱北国又总感觉少了些什么,当他看见几个同样在脑后拖着金钱鼠尾发式、挑着蔬菜担子蹒跚地行走在街边的男人们时,朱北国终于知道这座城市少了什么----跟当年写下那段观感的传教士相比,眼前的这座城市只剩下一个砖石建筑的躯壳了。
没错,这里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繁华和热闹。朱北国没有看到传教士笔下所描述的那样——“这里人口众多……无论男女都漂亮而匀称……个子略高(相对于欧洲人),”以及“……人来人往……街道上拥挤不堪……”诸如此类的描述。
是的,眼前的街市明显有一些萧索,朱北国知道,就在九年前,尚可喜耿精忠制造了广州大屠杀,又称“庚寅之劫”,据历史记载:“……继茂与可喜攻下广州,怒其民力守,尽歼其丁壮……”。
又据这个年代的外国传教士记载,城破后广州及其附近县城,至少有十万军民被屠杀,其中绝大多数是平民,朱北国曾读清人笔记,那上面记载说
“……城前后左右四十里,尽行屠戮,死者六十余万人……”。
朱北国还知道一些历史记录,据有说可能有七十万,现在,距离这场史无前例的屠杀才过去不到十年,虽然当年的血痕早已荡然无存,然而从城墙根到城市的街道两旁,仍然能够感受到当年的屠杀痕迹----从街道走过,偶尔能路过一些残破紧闭的大门和带缺口的院墙,从马车的车厢窗口上望去,可以透过院墙的缺口看见,那里面是杂草丛生的院落和破败的房屋……
马车又前行了一段路程,朱北国终于感到街面上渐渐繁华起来,而且行人里多了不少衣着光鲜油头粉面的“富贵人”,整个行进过程,车队没有经过任何检查便通过了几道木头栅栏岗哨,前方的市面更加繁华起来,朱北国知道,车队已经进入了广州八旗的驻防地——“满城”。
这座华南首府的满城,与内陆大多数城市的满城不太一样,在这里,所谓的满城,根本没有内城墙,当然相应的隔离和关拦设施还是有的,但大多数只是由一些院墙和木头栅栏,由此把八旗的满人聚居区与汉人的居住区隔离开,而且实际上也隔离得并不十分彻底和严格,因此满城四周的很多街道根本就是满汉杂居,而且满城平时也不禁汉人出入和经商谋生。
尤其是在著名的光孝寺一带,无论是驻防这里的八旗还是当地的汉人,每逢节日都会进寺庙上香,所以这一带平时就很热闹。
其实,造成满汉杂居的另外一个因素,是这里真正的满族人很少,大概是北人不耐南方炎热的原因吧,羊城的满人贵族并不多,而居住在所谓“满城”里的、所谓的“八旗军民”,实际上绝大多数都是平南王所属的汉军八旗。
这些人其实都是汉人,其中大多数甚至连籍贯是辽东的“从龙入关”汉军八旗都算不上,这些所谓的汉军八旗,本来就属于朝廷出于稳定南方之计,允许尚可喜将一些归降而来的明军收编后“蒙恩入旗”的军人。
所以这个地方是一个“满汉融合”的城市,也难怪到了乾隆朝时期,由于这里的八旗汉军比例太高,导致汉人里吃“铁杆庄稼”的太多,朝廷终于不堪重负,搞了一次强制性的裁员----史称“汉军出旗”。
当时的大清已经如日中天,江山社稷非常稳固,于是朝廷颁下旨,强令部分八旗汉军退出旗籍自谋生路,尤其是南方的汉军八旗,当时造成的社会影响跟后世某朝当年的国营企业下岗潮不相上下……
不过呢,眼前这里的汉军八旗们还没有面临这样的生计危机----这些每个月都领着月例银子的汉军八旗官兵们,住在满城内和四周,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,而且平南王所属的辽东汉军八旗也基本都是汉人,本来就是自成体系的,所以自从定居天高皇帝远的岭南后,貌似也没有从制度上严格执行满州驻防八旗的制度——比如八旗制度中的“不工不农”,“日演骑射”和不能随意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