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于先前在郗翰之身边安下的陈家女与其他几个眼线,他亦是一清二楚。
临行前,萧明棠估量此地情形,只料那陈家女的事,八成已被郗翰之知晓。
天子在权臣身边安插耳目,本是寻常,即便被知晓,也不足为惧。
可没料到,连那青梅酒的事,也没能瞒住。
梁内侍知晓萧明棠对崔家这位表姐的心思,先前命人送酒,一是为了借机将眼线安插下好做接应,二便是存着私心,因嫉妒郗翰之能娶到崔女,偏不愿见他如愿。
如今萧明棠已因朝中变故备受打击,若再知晓此事,也不知会如何。
梁内侍的心渐渐凉了,望着郗翰之毫无意义的脸色,讪讪干笑两声,道:“原来如此,倒着实有些遗憾。仆必如实禀告陛下。”
郗翰之冲他颔首,算作致谢,随即又道:“蒙陛下信赖,身为臣子,为国效力本是分内之事。既无缘亲往建康辅佐陛下,我踞寿春,也定会尽忠职守。请内侍替我转告陛下,两月后,我便会以此地为踞,领军北上,替晋人夺回故土。”
他说得平静,仿佛只是件十分寻常的事,可落在梁内侍耳中,却着实惊骇。
他瞠目不已,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结结巴巴问:“使君——这,这是要北伐?”
晋室南渡四十余年,屡次北伐,从未成功,也不知这未满而立的小小寒门武人,如何会说出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?
郗翰之肃然点头,沉声道:“正是,此乃我多年夙愿。”
梁内侍瞪眼望着他,仿佛在瞧一个无知可笑的郎君。然未待他心底的讥讽到嘴边,周遭的北府部将们便已纷纷沉着脸,满是煞气地望过来。
其中更有身形魁梧,气势凶煞者,沉沉开口:“怎么,内侍觉得使君必败无疑?”
旁有帮腔者冷笑:“梁内侍眼界如此高,怎不亲自上阵杀敌,夺回失去的疆土?”
梁内侍望着周遭不善的目光,愈发如坐针毡,忙将方才下意识的讥讽咽下,连连摆手:“不敢不敢,使君胸怀大志,仆佩服。”
说罢,他不敢再多逗留,寻了个借口便往驿站去了。
待其离去,郗翰之便与手下亲随部将商议一番,提笔写下奏疏,交人送去驿站中。
……
傍晚,刺史府中,阿绮正带着两个仆从在院中修剪草木枝叶。
自午后歇息片刻,又用了些饭食后,她便觉心中那一阵莫名的烦躁淡去许多,后来写了一会儿字,又和婢子们一同说笑一阵,渐渐就全好了。
眼见院中的草木已不成样子,她便趁着夕阳渐沉,微风徐来时,亲自带着人重新修葺。
既要长居,自然得好好打理。
郗翰之回来时,正见她束住裙摆,立在青草软地间卵石铺就的小径上,指挥着仆从修剪青草。
她白皙的面颊在夕照下覆上了一层金色的辉光,额角细细的汗珠晶莹闪烁,虽怀着身孕,身型举止间却仍是如从前一般纤细飘逸,只腹部那一处隆起,令她多添了几分将为人母的温柔慈爱之态。
郗翰之的脚步悄悄停了,远远望着院中情形,便觉似曾相识。只是这一回,他心中渐渐有了种似酸涩,又似甜蜜的饱胀感。
正愣神间,系着银铃的汤饼便已察觉到他,立刻响亮地吠了两声,迈着轻快的步子小跑过来。
动静一出,众人便都见到了他。
他不好再停留,只弯下腰摸了摸汤饼的脑袋,便提步入内。
阿绮自然也瞧见了他,缓缓走近两步,道了声“郎君”。
都翰之“唔”了声,仔细观她面容,见离去前的燥色已不见了,方放下心来,道:“午后可还有觉不适?”
阿绮摇头,应道:“一切都好,劳郎君挂心。”
她话里仍透着一贯的分明界线,令郗翰之往内室去的脚步又是一顿。
他稍稍侧目,又见她已垂下头去,若无其事道:“午后我已命人去寻了先前常来看诊的医家,又托他去打听了可靠的稳婆,想来再有几日,便能寻到了。”
如此,他已经确信,她的确在刻意与他划清界限。
否则,为何他白日提及此事时,她那般抗拒,却又在他离去后,自己命人去办了?
方才涨满心间的酸涩甜蜜渐渐化作苦涩。
他轻叹一声,尽力放柔声音,道:“如此也好,你亲自挑的人,自然更合心意些。”
阿绮抿唇,进屋坐下,唤人来给他更衣。
他换上宽松袍服,以沾湿的巾帕擦了把脸后,想起白日的事,遂坐到正梳理一头青丝的阿绮身后,道:“今日陛下派了使者来,召我入建康,为尚书仆射,与袁朔一同辅政。”
阿绮握着木梳的手顿住,下意识自铜镜中望着他,问:“郎君如何说?”
她自然明白萧明棠此时召他,目的为何。
郗翰之对上她铜镜中的视线,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,道:“我自然不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