舞会在学校的草坪上进行,他并不总跟着她,却也没让她落单。他带着她跳舞,步法和她学的有一些不同,但很快他就让她忘记那些所谓的步法,那些左右旋转步,前进步,或者踌躇步。她任由他带自己旋转,跳出了那一小方地板。她记得鞋子的细跟踏在柔软潮湿的草地上,记得那种感觉——站在泥足深陷的边缘,然后被一股不可违逆的力量带走。
回程的时候,他像以往一样很少说话,最后还是Esther打破了沉默:“他们说你是为跳舞而生的,我以前还不相信。”
“别相信那些话,”他冷笑了一声,看上去不像是故意谦虚,“实事是,时间久了,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跳,但如果不跳舞,对许多人来说,我就一钱不值,比方说,你母亲。”
Esther有些生气,却又没办法全然否认,她父母,包括她自己,习惯于给身边的每一个人贴标签:
A先生是会计师,很快就能成为合伙人,儿女成绩很好,很有希望考进常春藤联盟学校。综上所述,此人是“成功者”,可以一起聊聊儿女教育、地产投资,或者全球经济形势。
B先生到美国之后一直不甚得志,无论是职业、头衔还是家庭住址都不能响亮大方的说出口来。所以,B先生不幸成为“失败者”,偶尔见面也只能谈谈天气。
Esther不用仔细掂量,便知道Han的父亲就是个B先生,之所以她母亲会对Han加以青眼,不过就是因为他在全美最好的芭蕾舞学校学舞,因为一般的学生通常要参加两到三年的暑期班,才会被接受在秋季学期开始前参加入学考试,而他只上了一次暑期班就被正式录取,更因为身穿白衫黑裤,长相古典的卡拉曼洛夫斯基先生,手指梳过一头金发,曾经操着带些东欧口音的英语,当着许多学生家长的面说:Han Yuan是个天才的舞者。
这些念头让Esther心里很不舒服,她是个骄傲的人,相信自己不至于这样俗气。于是,她故作潇洒,问Han:“如果不跳舞,你今后想做什么?”
“做个厨师,开间小餐馆。”他回答。
她以为他又在捉弄自己,“我知道,你以为我是个庸俗骄傲的人,去你的吧。”她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说出一句脏话。
而他只是摇头,说:“我从没这么想过。”
她转过头,看着路上纷乱变换的灯影映在他脸上,问:“那你觉得我什么样的人?别想当然。”
他翘起嘴角,笑了一下,说:“我知道你是谁,你是潘筱颖。”这句话说的不知所谓,却足够在她心里留下长久不灭的印象。
午夜时分,她回到自己房间里,ball gown被草地上的露水洇湿,裙摆和鞋子上沾着泥土和青草的碎屑。那一夜发生了许多事,有人在幽暗处贩卖禁药,有人在软饮料里掺进烈酒,许多颗心被交出去,许多个吻,许多人彻夜无眠。
那个夏天之后,Esther去读大学,然后又去考研究生院。而与此同时,Han也从舞蹈学校毕业了。
毕业演出上,他是《吉塞尔》里的阿尔伯特。演出终了,Esther去后台找他,当着许多人的面忘乎所以的吻了他。直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走过来,打断了他们。Esther不认识那个女人的面孔,但看到她手上的白手套便知道她是谁了,一个着名的芭蕾评论家,见舞者的时候总是带着一幅丝质手套,免得碰到他们汗湿的身体。评论家跟Han握手,祝贺他,发表在第二天报纸文艺版上的评论更是充满了褒扬的话,称赞的他的动作“干净而不着痕迹”,说他“每一个两周空转之后的五位都做的几近完美”,“尾声时的两脚腾跃相碰令人窒息”。Esther偷偷保存着那张剪报,每次回想那场演出,都会觉得宛如梦境,却又欣欣然沉迷其中。
不久之后,像所有人期许的那样,Han进了本地最好的芭蕾舞团,合同条件十分优厚,每年保证九个月的演出和排练,三个月悠长的假期。
随后的那几年,他们两人时聚时散,关系变得有些微妙。其间Esther也交过几个男朋友,既有学校里打冰球的运动员,也有画家、学究和职员。但兜兜转转,她每次都会回到Han这里。他仍旧是那个样子,很安静,穿着朴素,尽可能的显得普通,尽可能的湮没在人群里。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行事古怪,比如他戴手表,时间从来不调,表盘上显示的日期也总是和真实世界相差一周以上。有时,对他来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,他低着头大步前行,若非必要可以一整个礼拜不说一句话。
相比那些凡尘俗世,跳舞是他那个小世界里面唯一的中心,和永恒不变的重点。他有毋庸置疑的天赋,但每一次登台之前,仍旧会一遍又一遍的练习,仿佛不知疲倦。只要有时间,Esther便会去看。对她来说,那不是普通的体验,每一个脚步,一次又一次的跳跃,以及紧跟其后轻盈无声的触地,充满热情和力量,同时又有扎实的技法,曼妙的起承转合,和滴水不漏的构思,融汇于其中。Esther最喜欢那些很考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