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卡达一度怀疑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。
仅仅是在斟酌良久出口后的瞬间,诺亚就差点没扑上来吃了他——当然,年少的首领最终让自己安稳地坐在椅子上,努力表现得不动声色。只是弓紧的指节出卖了他的紧张。
“真的?”
“‘神姬’言出必行。”安卡达叠起双手,微微躬身。那是月族最传统的礼节,表示绝对认真的态度。
然而他也不傻。“考虑”这个词的空间实在是太大了。能听到月神神谕的只有他自己而已,那些繁复古老的符文根本无他人能识,其间含义全掌握在他一人手心。
可如果……月神真的不再开口呢?
他在害怕自己无处可去。连“神姬”都无法连接月神之时,也是月族虔诚的信仰毁灭之日。一旦失去了月神庇佑,他便也不再是什么“神姬”,只同大陆上无数流民一样是无根的枯草。
他总在骗自己一切都只是情势所迫。为了月族,为了女孩们,为了自己的命。可当门帘被猛然掀开的瞬间,他刹那吊起的心因为见了来人熟悉的面容而松一口气时,也许所有的借口都薄得像盛夏阳光析过的鹿果草叶。
这里是安全的。在所有部落里,杀死一个奴隶都不需要受到什么惩罚,只用赔给主人些物什。如阿萨克看他,如巫医看他,而这个世界上只有诺亚还对他像个人。诺亚确实是爱他的。即便这听起来荒谬无比。
请给予您虔诚的子民指示吧。安卡达眼神眺往远方逐渐显形的淡黄轮廓。美丽的神明。
我该去往何方?
少年这两天对他好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。不但撤去了以往隐藏在森林中观察他的暗哨,又往后山添置了新的牛羊,日落时分也不再急急抓着他回大帐。如果有时间,他甚至会陪安卡达练习骑那头一天天长大的枣色马驹。
这不是个容易的活。且不说月族长居森林,对马匹的使用几乎为零。就算是在太阳族里,能够骑马的也只是极少数长于战事的人。那马平常被安卡达照顾时低眉顺眼颇为听话,一旦背上承了重,便不要命地扭起来,前蹦后踢,誓要将人掀下去。
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聪明脑子对上这野蛮的畜生却没了用处。没折腾几下安卡达就累得不行,不得不求助诺亚。秋意渐深,他也日益容易犯困。常常替羊羔理毛时还是艳阳高照,再睁眼便已经日落平原。
少年每到能在他面前显摆一把的机会就变得异常得意。说来也奇,那马前一瞬还凶得要命,诺亚长鞭一破风便低了头。它狠狠蹦了几下便遭了皮肉之苦,没过多久,老老实实驮着诺亚在草场上转圈。
“不领情的东西。”安卡达嘁道。他原以为有之前的培养,做这事不算难。
诺亚笑得更灿烂了。赤红的晚霞点在明亮发梢,“上来。”他伸出手,“试试?”
安卡达犹豫片刻,握住他掌心。
又加了一份重量让马驹不满地喷了个响鼻。诺亚腿夹了下马肚,它便慢悠悠地走了起来。蹄子碾过青草,还追不过天上的云,
安卡达紧张地绷着身子,手脚不太自在,他身上的疼还没消。因为慢,马背总体算是平稳。诺亚自后面一手抱着他的腰,一手引着他抓住马鬃。
“它就是欺软怕硬。”马背不宽,两人身体贴在一起。少年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耳后,“所以无论它再怎样挣扎,双手都要抓住这里。”
他牵引着安卡达抓紧马鬃,自己另一只手却跑错了地方,在男人侧腰轻轻划拨着。
穿得太多以至于摸不着线了——诺亚恼了片刻,又想起是自己答应给对方的衣服,更是郁闷,只能顺手不轻不重掐了下手里紧致的软肉。
“怎么了?”安卡达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马匹,屁股突然被拧了一把,不得不回头。
“让我抱。”诺亚鼓着脸,整个人干脆趴在他背上,“我都好几天没碰你了。”
他还不至于眼神不好到看不出来男人这些日子身体不佳。安卡达以往几乎从未生过病,月族的神力足以护佑他免于绝大多数的小麻烦。然而数日以来,男人精神似乎没有多少好转的迹象。这让诺亚有些心急。
可安卡达又绝不肯见巫医。
“再走一会吧。”
那畜生此时倒像通了灵性,一步一颠,慢慢踱步。安卡达找不到理由推开诺亚,只好任其贴在身上。
手倒是一反常态地老实,顾虑到马驹容易受惊,也不折腾他,仅仅叠着贴在下腹处。
“他们最近给你送了什么吃的?”
“不太记得。”
没什么可回答的。因为无论送来什么他都吃不下,所以总是强撑着进两口。然而没多久胃里便翻江倒海,跑到隐蔽处吐了个干净。
背后传来不满的嘟囔。
“不是厨师的错。”安卡达怕少年一不高兴又去砍了哪个可怜人的脑袋,赶紧道。
诺亚磨了磨牙,忽然灵光一闪。他腿一夹马肚,那马驹得了令,撒开蹄便朝着不远处的一片林子奔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