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不见的乌云阴沉沉的笼罩着顾家大宅,楼上又一次传出尖锐的争执和瓷器砸地的碎裂声。佣人们躲在一楼,识趣的避开主人家的阴私。
这几天,顾家大少爷和二少爷一直在闹变扭,二少爷一直嚷嚷着要把三少爷赶出顾家,大少爷也一改往日宠弟狂魔的作风,整天整天的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。
这可真是一件稀有的事情,顾家两兄弟相依为命了十几年,感情极好。顾循对顾璋极为尊敬,轻易不敢吵闹顶撞,而顾璋也一向宠爱弟弟,百忙之中都要抽出时间关心顾循的衣食住行,极少像现在这样不搭不理。
“你让他滚,让他滚出我们家!”
“顾循,你闹够了没有。出去。”顾璋冷冷的合上手里的文件夹,将顾循赶出书房。
顾循像一头暴躁的小牛,气的咬牙切齿,头顶冒烟,然而那天顾璋猩红暴戾的眼神却烙刻在他心里,让他始终不敢和自家大哥正面硬杠,只好甩门而去,重重的跺着地板和张助理擦肩而过。
张助理抱着一堆亟待处理的文件,小心避开这位小少爷,生怕顾循想起来那天被自己拦腰截下的事,或者追着自己问顾随之在哪。
“先生”
张助理敲开了书房的门,然后被扑面而来的浓重烟味逼的呼吸一窒。
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光亮和通风,书房里阴沉昏暗。只有桌子上一盏昏黄孤灯,照亮方寸之地。
顾璋坐宽大的桌子后面,背脊挺直,气度沉稳,低头从容镇定的处理公务,公司事务繁杂,谢家又有异动,像伺机而起的毒蛇,容不得他有片刻懈怠。
张助理躬身将文件放到顾璋桌面,然后看到顾璋电脑里正在播放的视频。
固定的地方,固定的人。医生又一次向病床上那个二十岁干净漂亮的青年提问——记得自己叫什么吗?记得近三天护士姐姐给你看的图画吗?
青年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,乖巧的坐在病床上,动作迟缓的眨了眨眼睛:“顾随之。黄色的向日葵,蓝色星空,红色红色”他腼腆的垂下眼睛,很小声很委屈的说: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青年的行动和反应都比正常人明显慢了一拍,一些抿嘴歪头的小动作,带出孩童般的单纯稚嫩。看向镜头的时候眼神干净且好奇,似乎在研究那是什么。
医生点了点头,记忆力下降,遗忘常识性知识,这是治疗之后的正常反应,“可以进行下一步认知重建了”
那是医院发来的最新治疗记录。每一次治疗结束的例行咨询,医院都会录下作为资料,发一份给顾璋。顾随之做了多少次,顾璋就看了多少个视频。
视频里顾随之从冷汗淋漓的崩溃昏迷,到精神恍惚的清醒,从最开始想不起一些日常小事,慢慢到不记得顾家,不记得成长时期遇到的事情,再发展到常识性认知缺失,就连心智都回到小时候。他就像一副油画,被反复的放进水里冲洗,终于把一切好的、不好的过往冲刷干净,徒留一张干干净净的画布
顾璋低眉敛目,笔尖快速的在纸上划过。似乎那个一直循环往复的视频对他没有半分影响,他依旧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顾家掌权人。唯有被熏得焦黄的指尖和烟灰缸里堆成小山的烟灰,泄露出一丝掩在平静下的难言的疲惫。
顾循太年轻,所以顾循不懂。每一个成年男人都是这样,肩扛所有,不善表达,觉得示弱是耻辱,大多时候点一支烟,将尼古丁和种种情绪一起默默吞入腹中,挺着一口气熬过去。张助理跟随顾璋多年,能敏锐的感觉到,如今的顾璋也只是硬挺着一口气,强自保持镇定而已。
张助理犹豫了一下,轻轻抽出最下面的一份文件夹递到顾璋手上,“先生,医院那边等着这份资料做心理重建方案”
几张照片和一叠纸质文档,这些应医生要求而搜来的资料里面,有顾随之简单的一生。
小学,初中,高中,被录取但是没有去报道的大学,拿过什么样的奖状,考过什么样的第一,吃过什么样的苦,受过什么样的伤。大夏天依旧严严实实的包裹着破旧校服,运动会上被人从楼上兜头一盆冷水泼成落汤鸡,打工赚着微薄的薪水试图摆脱顾家的阴影,被人指指点点,窃笑又阴毒的编排诬蔑,说他穷酸,说他面无表情是不是神经坏死,说他长这么好看肯定跟他妈一样被人包养。
他身怀那样难以启齿的秘密,胆战心惊,小心翼翼的避开人群,不敢跟任何人有肢体上接触,却在别人说他妈是情妇时扑上去跟人打架。
不熟的人嘲讽他是从不跟人接触的高岭之花,知他家境的人却又鄙夷他出生卑微。他妈一边觉得他是怪物,动辄打骂,反复折磨,以至于衣服下面层层叠叠都是伤,一边却又巴望着他成绩优秀,带自己进顾家的门。
他为满足别人的愿望而活,生而为工具,一生无自由。
文件下面是很早以前的照片,边缘发黄,有些毛躁,像是经常被人抚摸。照片里年幼的顾随之,双手紧紧攥住妈妈的衣角,害羞的把脸埋在年轻貌美的女人怀里,然后又止不住好奇,悄悄扭头看向镜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