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总有一天,我会再临盛京,回瀼都不过是权宜之举,谈不上遗憾。”
那夜在林中,燕漪为她换上甲胄之时,李胥便知林之倾的身份败露了,他不能再将她留在盛京,这才是他决心回瀼都的真正缘由,至于躲避元昱不过是顺势而为的借口。
燕漪是头披着羊皮的猛兽,无论她如何精心伪装,佯装天真爽朗,燕家人骨子里的贪婪无厌,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,她比自己的父亲更甚,是头真正的猛虎。与虎谋皮乃蠢人所为,与其坐等燕家人借机发难,不如先发制人!
“那我回去起草份解官书,翌日便递交吏部,我想蔡尚书定然不会行为难之举。”
“好,瀼都气候比起盛京更为寒气逼人,我等走水路,到了那儿,怕是已入冬了,让刘伯多备些冬衣,厚褥。”李胥握住林之倾的手心,内心隐隐有些雀跃期待,再次离开盛京前往瀼都,心境却是这般大相径庭。他冁然而笑,凑身上前,将人搂在怀里,轻轻耳语:“再给你装上满满几盒干果糕点。”
林之倾仍有些在意他的伤势,两手虚搭在李胥腰侧,忆起早些年,自己也曾背井离乡,从钱塘举家搬至到盛京,那时即便人人赞颂她高迁,家人们眼巴巴的盼着能领略一番盛京的繁华似锦。可林之倾的心却平静无澜,如一谭深不见底的死水,内里积满了厚重的腥臭淤泥。
她以为自己一向心如止水,才会不喜不嗔,可方才短短一瞬,林之倾喜不自禁的内心似要欢脱地从胸口一跃而出,脑中闪过数不清的滑稽念头,她想在瀼都的冬日里堆雪人,打雪仗;想围在火炉边,一面吹气,一面小心剥去烤熟的地瓜皮;想在冰面上撒花奔跑……林之倾明明最怕寒冬腊月,而此刻这个白雪皑皑的季节倏然成了她的心头至爱。
李胥看她伏在自己肩头,半天不见回应,顿时心如擂鼓,忐忑的试探道:“兰若,你若是心中不愿,大可坦诚相告,瀼都的确是个苦寒之地,与盛京天渊之别……”
话音未落,林之倾嘟囔着问道:“瀼都会下雪吗?湖面上会结厚厚的冰吗?”
李胥一时语塞,缓了半刻,笑道:“会!还能凿冰钓鱼。”
闻言,林之倾蓦地一下直起身,神色严肃凛然,替李胥掩好被角后,丢了一句,“我这就去写解官书……”,便急匆匆跑出了主屋,那欢快的小碎步,踩得石板蹬蹬作响,宛如一曲高歌猛进的战鼓。
李胥倏地一愣,嘴边抑制不住的笑意渐渐蔓延,铺满整张面庞,这笑靥舒展真诚,卸去伪装粉饰,不掺杂算计较量,只是最纯粹的情绪流淌。他单手撑在床架上,摇摇晃晃站起身,脚落地那刻,仍有些虚浮无力,李胥一路蹒跚,移步至书案前,摊开笔墨,修书一封,命人即刻送往瀼都。
盛京一切如旧,歌舞升平,纸醉金迷。这日,大理寺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,衙役们虽与她有过几面之缘,但今日一见,总觉得来着不善,故暗中喊来了卞春来,以期缓和些紧绷的局面。
卞春来从内院走来,脸上带着笑,仔细一瞧,似乎与平日里见惯的谄笑略有不同,他抬手作揖,道:“下官有失远迎,望燕大小姐恕罪,不知您是来报官还是有旁的要事特来找人相商?”
“林大人可在府衙?”燕漪压着火气,但眉梢眼尾的不虞之色早已昭然若揭。
“大人在偏厅批公文,大小姐,您这边请。”
卞春来举止得体,朝她作了个请的手势,便在前头引路,燕漪忍不住抬眸打量了一番,只因心中实在焦躁难安,再无余力追究其他旁事,便不再将卞春来反常的恭敬之举放在心上。
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公堂,沿着外廊,进了内院,又一个小拐,逼仄的小径到了尽头豁然开阔,半敞的偏厅与天井相连,光线充沛,又闹中取静。
卞春来正欲通报,却被燕漪挥手阻止,随即又借故打发了他,卞春来整个人少了几分生气,像一具规矩懂礼的行尸走肉,空洞木然的双目回看了一眼,不敢多说一言,背过身,踮着谨慎的小步,默默走开。
燕漪从吏部马不停蹄的赶来,压抑在心底的无措、彷徨、浮躁和不安,经过这一路反复不断的翻滚搅和,原本蓄势待发的埋怨苛责,却在见到眼前之人的那刻,轰然倒塌。酝酿良久的情绪演变成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悲愤,泛上鼻尖眼角,她揉了揉双眸,上前问道:“兰若为何要辞官?”
林之倾笔下不停,翻过一页卷宗,指尖在字里行间游走,只淡淡应道:“做官有什么好?担惊受怕不说,还又累又穷。”
“这是实话?”
燕漪逼近至书案前,消瘦的身影却挡住了大半光亮,投射下与其身躯截然不同的庞然阴影,笼罩在林之倾的眼前,她依旧没有抬眸,阖上案卷,提笔蘸墨,一面颔首回应。
燕漪终是忍无可忍,她满腔的不甘无处发泄,面对不温不火的眼前人,犹如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,既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复,又被轻巧的化去了力道,她一把夺过羊毫,冷声道:“林大人既然决定辞官了,又何必兢兢业业的在这里摆架势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