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旅顺口到横滨港,中国到日本。海上的航行令父亲变得越发消瘦,深夜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得到他在隔壁客舱剧烈的咳嗽声,我去询问如月律师父亲的病情,他却摸摸我的头,只说让我多陪陪父亲。
我感到很不安的时候,就会找宗一说话。
自从离开满洲后,宗一仿佛一夜间长大。
变得沉默而让人难以捉摸。
我不希望他不开心,于是问了他很多关于日本的事情。宗一却皱着眉头说,关于那里的一切,他早已很模糊了。
然而,究竟真的是模糊还是不愿回想,我不再多问。
昭和十年,十五岁的我此生第一次踏上日本的土地。
横滨是神奈川县的首府,东临东京湾,北接川崎市,南与横须贺等城市毗连。是为日本重要的海军军港之一。
邮轮停靠时,我站在甲板向下观望,街道四处高挂着太阳旗以及宣传战争胜利的横幅,岸边前来接船的人们衣着光鲜的挥扬着手里的旗帜。
因为父亲突发了严重的高烧,一下了船便紧急送往市医院。
我趴在玻璃前新奇的观看着这个陌生而光怪陆离的土地。
父亲打过吊瓶后睡了很长的一觉,冈本君以及如月律师忙里忙外办理各种事宜,而我和宗一姐弟俩只好安静坐在病房外的侯椅上等待。
第二日父亲虽然恢复了精神,却仍旧禁止离开医院。
短时内无法离开横滨的我们一行四人就近投宿于一家和式传统旅馆。
老板娘十分热情的招待了我们,晚餐的时候端出特色海鲜火锅让我们品尝。
在满洲并不常吃到如此新鲜的海货,令我很是开心,然而又想起独自一人在病床上的父亲,我因未能尽孝而感到十分愧疚。
宗一看着我晦暗的神色,悄悄牵住我的手。
时值元旦,父亲的病重令人没有节日的心情。是夜,冈本苍辉把我叫出了旅社,并一言不发的向前走,我只好跟着他,我们一路沿着海边的小路向着山坡上的神社走去。
在抵达鸟居的时,正好是新旧一年交接的午夜时分。
只听见远处灯火辉煌的横滨港齐声响起巨大的船舶汽笛声,伴随着迎接新年的钟声一起。
我捂住耳朵,身边的冈本君却拿下我的手。
雪穗,新年快乐。他少见的笑了。这是我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。
我点头:新年快乐,冈本君。
我们的未来将会与我们强大的祖国一样,坚不可摧。
我想了想,只好继续点头。
冈本君低下头想要吻我,我不由得侧开脸。最终,他挂了我的鼻子。
雪穗,今晚的夜色真美。
回去后,宗一十分愤怒的质问我和冈本都做了什么。
我告诉了他这句话,宗一盯着我,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。
冈本君在新年后的第四天告辞离开,这一次离开,非常严肃的要求我必须寄信。
半个月后,父亲才总算可以离开横滨市立医院。
当然,并不是痊愈,而是仅可以勉强自由活动。
期间,父亲收到了一封来自北海道的电报,祖父要父亲尽快带着我们回老家。
可父亲却不顾如月律师的阻拦,带着我们坐上了开往关西的列车。
如月律师和我们分别于横滨车站,父亲对他深深弯腰敬礼,表示感谢。
火车经过许多地方:名古屋、新大阪、博多等,我们一家三口就像旅行者,短暂的停留,长久的回望。
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。
父亲慈爱温柔的微笑,他不再像在满洲时一样忙于生意和应酬,也不会絮絮叨叨的管教我们的学业和品德,我和宗一肆无忌惮地承欢膝下。
我躺在父亲腿上,牵着宗一的手,午后的日光透过车窗照在我的脸上,十分温暖。我幻想着我们坐在一艘静静摇摆的小船上,就这样缓缓渡过悠长的岁月,直开到幸福的彼方......
然而任何的旅程,总有结束之时。
我们抵达京都是在一个初夏暮雨的清晨。
不同于横滨的现代化,京都作为千年古都遗留了沿袭自东土大唐而来的建筑精华。城市道路呈棋盘状,贯穿南北的朱雀大道将城市分为左京和右京,城内外古色古香的寺院、神社和亭台楼阁,与现代化建筑错落相间,组成一幅瑰丽的京都风情画。
父亲买了一束白菊花,带着我们来到一处位于西市郊岚山下的墓园。
京都岚山以春天的樱花和秋天的枫叶而闻名,过去的王公贵族经常在岚山脚下的大堰河轻舟荡漾,欣赏岚山四季的美丽景色。
淡红娇嫩的樱花令人陶醉,艳丽如火的枫叶犹如悬挂的浮云。大堰川绕岚山脚下潺潺流过,两岸山上松柏青葱茂密。山下竹林片片、村舍幢幢,一阵细雨过后,轻纱似的薄雾飘忽飘忽地缠绕在岚山峰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