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宣心中一动,冷笑道:“谁说我是林灵素的徒子徒孙了?那老贼害得我家破人亡,此仇此恨,不共戴天。我到临安,就是找他算账的。倒是法海……是了,他对你这般言听计从,想来也是你的徒弟了?却不知他算是大悲和尚的徒弟,还是敖无名的徒弟?”
敖无名笑道:“小娃儿,你还是没明白,敖无名就是大悲和尚,大悲和尚就是敖无名。大悲和尚和敖无名就像是一个铜板的两个面,翻来覆去,终究还是一个铜板。”
他将覆盖在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了下来,笑嘻嘻地道:“譬如你戴着的这张面具,戴上时你是一个人,揭下时你成了另一个人。不同的是,我的面具戴在皮相之下,什么时候戴上,什么时候揭下,连我自己也难说清。”
许宣听得云山雾罩,冷笑不语。想起当初葛长庚元神寄体的情景,幡然醒悟:“是了!这魔头定是将元神寄附在大悲和尚的身上,所以才在舍利塔内留下了敖无名的尸骨……”
旋即又觉不对,正所谓“一山不能容二虎”,一具躯壳之内更容不下两个元神, 少则几个时辰,多则数月, 必有一个魂魄荡灭消失。以蛇圣女修为之强, 在王重阳体内寄附了几月, 也不免日渐衰竭。如果敖无名真是以“元神寄体大法”占据了大悲和尚的肉身,何以历经数十年, 双方神识仍争据不下?
敖无名重脱樊笼,显然心情大佳,又将面具敷回脸上, 扮了个鬼脸,笑道:“小娃儿,我瞧你这模样,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。罢了,罢了, 既然你要做我的替死鬼, 总不能让你死得糊里糊涂。反正我也憋了几十年啦, 趁着眼下还有空暇, 索性就原原本本地说与你听吧。”
他“呼呼”地旋转着手中的流霞镜, 眯起眼道:“小子,你照镜子时,有没有想过镜中人究竟是不是你?你真的就是镜中的这具皮囊么?皮囊里究竟藏着一个魂魄, 还是好几个不同的你?”
许宣一凛, 只觉此中颇有禅意。
敖无名道:“我六岁起便有这些古怪的念头, 每次偷照母亲的铜镜, 总是毛骨悚然, 仿佛镜中有另一个自己在狞笑地盯视自己。打那时起, 我就不敢照镜子,不敢靠近河边湖畔,就连洗脸也得紧紧地闭上眼睛。
“久而久之, 家里的丫鬟小厮全都知道了,将我视作怪物,暗中取笑, 还故意吓唬我,说我长了九个脑袋, 一照镜子就全伸出来了。我听了越发可怖,不时地摩挲后脑、脖子, 一旦发觉有隆起之处,便骇得浑身发抖, 大哭大闹。”
许宣心想:“原来你‘九头龙王’的名号是这么来的。”
又听他道:“我父亲是苏州的豪绅, 刻板冷酷,待我极为严苛,稍有不顺从,便是棍棒责罚。有一次,听了我的哭诉,不但不抚慰,反倒勃然大怒,认为我怯懦妄想,成不了大器,将我暴打了一顿,丢进布满铜镜的房间,锁死门窗,不许任何人放我出来。
“那天晚上正值二月十五,月亮又圆又大,风声尖利地凄号着,刮得窗子、门板嘎嘎作响。烛火明灭摇曳,屋内到处都是镜子,四面八方仿佛有无数个狞笑的‘我’、无数双诡异凶戾的眼睛。我恐惧到了极点,却怕再遭父亲的责罚,不敢哭喊,只能紧闭双眼,蜷在地上瑟瑟发抖。
“忽然,横梁上传来一声婴儿啼哭似的怪嚎,吓得我魂飞魄散,大叫着跳了起来,发疯似的拍撞门板,却没有一个人敢为我开门。那怪嚎一声比一声凄厉,我筛糠似的发抖,大着胆子转头望去,只见一团黑影匍匐在梁上,碧绿的双眼闪闪发光。
“我松了口大气。原来那是一只猫,是我母亲养的小母猫。那只猫乖巧温顺,平日和我极为亲密,想必是看见我被锁在了房里,就悄悄溜进来陪我了。我朝它招了招手,它一跃而下,轻巧地跳入我的怀里。
“抱着那团毛茸茸的、温热柔软的骨肉,我的心也跟着平定下来了。它轻轻地叫着,舔着我的额头与鼻尖,似乎在安慰我。我精疲力尽,就这么搂着它,不知不觉地缩在屋角睡着了。
“被冻醒时已近三更。蜡烛全都灭了,窗纸被狂风划破,噼啪作响,正好可以看见那轮血红的圆月。我寒毛直竖,不由自主地朝墙上的那几面铜镜望去。镜子里,一个又一个陌生的‘我’头顶血月,正诡异地狞笑着,嘴唇翕动,似乎正在对我说着什么。
“我头皮发紧,耳朵滚烫,天旋地转。镜子里的每一个‘我’都在周围眨着眼,狞笑着,喘息着,耳语着,此起彼伏。‘杀了它,杀了它,杀了它……’我闭上眼,想要将他们驱逐出脑海,那些狂乱的低语却反倒交汇在了一起,一声接着一声,越来越响,越来越急促。
“那时万籁俱寂,只有呼呼的风声,还有来自我脑海深处的尖叫,如同来自地狱。迷迷糊糊中,突然听见那只猫的惨嚎,我猛地一抖,睁开眼,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死死地箍住了它的脖子。看着它睁圆眼睛,狂乱挣扎,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,浑身发抖,分不清是害怕、激动还是狂喜。
“我掐住那只猫的脖子,越来越紧,越来越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