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跑地点位于家附近的公园,阳光从树枝的缝隙中筛落,照在林荫道旁的落叶上。大爷大妈们在不远处伴着乐声打太极,间或有穿着运动服的人从身后超过我,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处。
这一段路必定成为薛远练兵生涯中的滑铁卢,这速度对他来说和散步闲逛也没什么区别,完全是在照顾我,然而我实在太弱,没过多久就气喘吁吁,回家时看到高而长的楼梯更是两眼一黑。
“我在兵营里大概是活不下去的。”我心情沉痛,认清了自己。
“不会的。”薛远比我本人还有信心,又向我伸出手,“我背你上去?”
我用残存的力气猛烈摇头,只是跑了两圈而已,被人背着也太丢脸了,士可杀不可辱。
结果最后一层还是他拉着我走的,远看或许很像隔壁那位单手提着液化气罐上楼的大叔。
薛远手里发热,指腹连带着掌心都覆着薄茧,仔细去看还有细长的伤疤,应该是常年习武留下的。抬眼往上,能看到他坚实有力的臂膀。
我轻声感叹:“吃了多少苦才成这样。”
他似乎没听见我说的话,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,找出钥匙打开了家门。
到了傍晚时分,薛远也要拉我出去散步。有时我加班到这个点,他就直接来单位附近接我,在外面转几圈才回家。
华灯初上,暮色四合,车辆在人行道外向远处飞驰,尾灯扯出两道行色匆匆的流星,转瞬即逝。路上行人不多,远处的小吃街热火朝天,夜风微冷,拂来一些淡薄飘渺的香味与谈笑声。
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,影子在一盏盏昏黄的路灯下拉长又变短,有时分开,有时纠缠到一起。
平凡街景映在薛远眼里,像细碎的星屑坠入深潭。他开口说话,声音有些低:“人间变了许多,又好像和那时一样,没什么区别。”
我无言地看向他,这话有点哲学,我没法接。
薛远和周围融入得太好,有时会让我忘了他是个远道而来的异乡客。他的故乡不在万里之外,而在千年以前,再也无法回去。我作为一个只站在时间这端的普通人,想得再多也无法切实体会,只能在沉默中注视着他,像隔着茫茫无尽的凡尘。
就在这时,薛远的脚步忽地一转,要往小吃街的方向去,扬眉看向我:“听说这边有家店的炸串很好吃。”顿时从孤独的哲学家转行成为美食家。
方才那种模糊的疏离感挥散一空。我之前在食堂没吃好,这会儿有些饿了,听了这话眼前一亮,加紧脚步跟上了他。
我最近几乎天天加班,快要将这条小吃街扫了个遍。总是薛远领着我吃,比我还像个本地人。
他看我一副生疏的样子,问道:“你从前没来过这儿吗?明明就在下班路上。”
从前?我正叼住一只热乎的章鱼小丸子,听了这话开始努力回想。
以前一个人的时候,我似乎总是直奔回家,进门先在沙发上瘫一会儿,然后凭着毅力弹射起来去浴室,接着睡觉,草草结束单调重复的一天。
这般想来,薛远的出现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我的生活,像手持烛火的人走进冷寂的屋子,细小的光与暖扩散蔓延,润物无声一般充斥其间。
他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发愣,以为是章鱼小丸子的问题,探过头来:“味道不行吗?”
我回了神,向他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,把捧在手里的递过去:“很好吃。”
这天薛远没来接我,他发消息说,要和武馆的同事们聚餐。
夜里我独自回家时,只见亮堂的客厅里空无一人,四处悄无声息,我最终在阳台上找到了他。
他独自倚靠在大开的窗口,对着窗外漆黑的夜色,任冷风吹拂脸庞,背后客厅的灯光映出耳尖的微红,眉眼隐在昏暗中,让人看不真切。
我闻到一丝酒味,心中了然:“你喝了多少?”
他偏过头,似乎在缓慢地思考,语调也放慢了,显出几分懒散:“红的,还有白的。”
真行,难怪醉成这样。
百战不殆的将军就这么输给了现代的酒精混合物,万幸他安安静静的,自我管理功能仍然照常运行,没什么发酒疯的征兆,我放心地把他晾在那儿吹风,去厨房找点东西给他醒酒。
然而薛远似乎不打算一个人待着,一路紧跟着我,跨坐到厨房门口的椅子上看着我忙碌。
他把下巴搁在椅背上,抬眼看我,耳边蕴着浅红,漆黑的眸中泛着饮酒后的迷蒙潮气,目光有种奇怪的专注。略长的刘海没撩开,凌乱地搭在前额上,显出几分乖顺,平日的成熟稳重减退了不少。
我拉开冰箱门,冷气随着光亮扑面而来,突然听见他开口说话。
“这儿都看不到月亮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咬字和眼神一样低迷模糊,“酒难喝,屋顶也上不去。”
我哑然失笑,心口像是被捏了一下。这么长时间了,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他抱怨,甚至从话音中听出几分委屈的意思,像个小孩似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