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里黛玉越发气闷,只向窗前坐着,两眼无神。
没两盏茶的工夫,宝玉仍来了。黛玉见了,越发生起气来。
宝玉见了这样,知难挽回,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。不料自己未张口,只见黛玉先说道:“你又来作什么?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,比我又会念,又会作,又会写,又会说笑,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,你又作什么来?死活凭我去罢了!”
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:“你这么个明白人,难道连‘亲不间疏,先不僭后’也不知道?我虽糊涂,却明白这两句话。头一件,论亲戚,他比你疏。第二件,你先来,咱们两个一桌吃,一床睡,长的这么大了,他是才来的,岂有个为他疏你的?”
黛玉啐道:“我难道为叫你疏他?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!我为的是我的心。”
宝玉道:“我也为的是我的心。难道你就知你的心,不知我的心不成?”
黛玉听了,低着头,一语不发。
过了半晌,他才抬起头来,盯着宝玉,“你的心?你有什么心?”
宝玉忙去握了他的手,“我的心,你是知道的。”
黛玉扭了头,“我不知。”
宝玉凑前一步,“当真不知?”
“当真不知。”
见宝玉不言语了,黛玉又心生懊悔,自己不该同她置气的,她懂什么呢?如今反倒是让两人生分了。
宝玉沉默了半日,掌心贴在他手上,细细的看着他手上的纹路,“林公子,我是身不由己的。”
黛玉一愣。
“府里做主的是父亲,是老祖宗,出了府还有王爷和皇上,我是做不了主的。”
“你若真心待我……”她垂了眼,“你若真心待我,便去求了老祖宗,若是老祖宗答应了,我们两个便好好的过日子。”
“只是,林公子,你也知道,我……”
以她的身份和处境,娶了她又能如何?
那些人要上她的床,一样光明正大,在这个地方,良家子和那最下等的妓子,也没什么分别!
黛玉听着她的话,只觉得心跳都停了。
宝玉见他沉默不言,心中失落万分,他果真还是在意的,哪有男子会不在意呢?
露水姻缘不算什么,只是,换了自己的妻子,哪有男人会愿意呢?
黛玉咳了两声,用手帕捂住了嘴,他低头解着自己的玉佩,放入宝玉怀里,“我这副枯朽的身子,你也知道的,不知哪一日就去了,在意那么多又有什么用?”
“若得二小姐为妻,哪怕只是一日,我也是高兴的,剩下的事,也没有什么妨碍。”
他只是一介书生,又不是天王老子,哪里管得了她要上谁的床呢?
只要她的丈夫是他,他就满足了。
听得这话,宝玉连忙去捂他的嘴,“你胡说什么!再这样胡说,我可就走了!”
她最听不得人说死啊活啊的,好好的,说那些做什么?
黛玉拉了她的手,喉咙里有血腥气在上涌,宝玉只觉得心中悲哀,这么好的一个人,偏偏得了这么一副身子。
“你把身子养好,我嫁你就是了。”
老祖宗一向喜爱林公子,若是她去求上一求,保不准就应了。
她从小就长在这里,能嫁在这府里,最好不过,林公子又是这样剔透的一个人,能做他的妻子,她没有什么不情愿的。
只是,父亲那里,还要有一番计较。
听了她的话,黛玉心中激荡,眼中甚至要落下泪来。
莫不是在做梦罢?
他掐了自己腿根一把,这才笑了出来,“有玉儿妹妹这句话,林某死不足惜。”
宝玉蹙眉,伸手去撕他的嘴,“都说了,不要讲这些话!”
哪里就要死要活了!
他们可要长长久久呢!
话说贾元春自那日幸大观园回宫去后,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,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,自己编次,叙其优劣,又命在大观园勒石,为千古风流雅事。
至二十二那日,宝玉搬进了怡红院,黛玉挑了潇湘馆,宝钗进了蘅芜苑,相隔倒是不远。
谁想静中生烦恼,这一日才用了早膳,宝玉心内便不自在起来,只觉身上疲乏,心中倦怠,神情只是痴痴的。
茗烟见他这样,因想与她开心,左思右想,便走去到书坊内,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,合德,武则天,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,引宝玉看。
宝玉只读过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,何曾见过这些书,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,如痴如醉的捧读起来。
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,用过早膳,宝玉携了一套《会真记》,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,展开《会真记》,从头细玩。
正看到”落红成阵”,只见一阵风过,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,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。只听背后有人说道:”你在这里作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