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落星沉,阿财做了一个梦,那是一个转瞬即逝,又格外漫长的梦境。
梦中的他与大批奴仆同行,跋山涉水地随着段老当家来到了段府,那时这片土地还不能称作映翔。
本家也好,分家也罢,他依旧是有一餐没一餐地过着挨饿受冻的生活,但这儿的庖屋不许下人随意靠近,而此处也没有仲离,不出半年,他早已是皮包骨的身子更加消瘦。
那年时势恶劣,战乱加剧,又逢旱灾,连老天爷都落井下石,各地粮食短缺,府里的情况也大不如前。
人要是饿到了极致,便再也不管不顾。
阿财先是吃青苔,冬季来临,他便开始剥树皮,成片的树皮先在水缸中泡软後还得想法子将它搅和成糨糊状,过程需耗费不少力气,日子越久,光是站立都觉得艰辛,慢慢地便连处理都顾不上了。
即使饿得头昏眼花,依然得上工,因为事情若做不好,他将会连遮风避雨的场所都失去。
他苟延残喘地熬过半年,终於在艳阳高照的正午倒落尘埃,失去支撑双腿的力气,奄奄一息的他瘦可见骨。
没多久有人用破烂的草蓆将他包裹,与几具发臭的屍身搁在一块,等着谁来带他们远去。
阿财睁大眼望着无边苍穹,凭着最後一点意志,一丝求生本能,他爬了出去。
哪来的家,又何处是归属,他沿着墙垣,在杂草中拖行,他身材矮小,竟无人注意到他,如此漫无目的地爬了好长一段路,最後终於耗尽力气。
那一双已然失焦的眼死撑着不愿阖上,在意识蒙胧时,逐渐消失的五感中却独留听觉依旧灵敏。
有人踏过枝叶朝他走来,脚步声消失在极近的距离下,他依稀听见对方的呼唤声,尽管他并没有名字,但那声声温柔,令人不禁落泪。
「阿财。」
他猛地睁眼。
大梦初醒,泪水汩汩而下,室内笼罩着晨曦的幽蓝,他偏头看向身侧的声音来源处,那人正支手撑着头,不语地凝视他。
「小少爷」阿财有些恍惚。
这称呼可谓段府禁忌,当年段当家一声令下,从此明晨园只有段老爷,错喊者,轻即臀杖,重则脊杖。
人人都晓得段当家对少爷二字可说是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,而段府的奴仆还知道,有名奴才经常不长记性,却从未受罚。
]
「你老爷我在这呢,瞧你做梦是梦去了哪里?」段演将指尖按在他的眼角处,泪珠顺着指腹滚滚滑落。
他这才回过神,抬手想抹去泪痕,却被老爷扯着手腕,右手交到对方手中,让人随意摆弄。],
「怎啦?你是梦见什麽,怕成这样?」
「怕」阿财像婴儿学语般喃喃地道:「小的怕穷。」
段演笑得很轻,「穷,能算个事儿吗?可怜的阿财,那送你白花花的银子可好?啊,还是金子吧,老爷我赐你大把大把的黄金,好吗?」
阿财整个人都还有些懵,他摇摇头,说道:「不了,老爷给的,足够了。」
够多了。自那日起,他拿得太多,都要良心不安。
段演抬起他的手,贴上自己的唇,嘻笑着道:「呵呵你的手真粗啊。」老是不怎麽将他说的话听进耳里,男人的唇辗过指尖、手背,扇睫半垂,睁眼,深邃的眼眸犹如一潭碧水。
阿财看着那对眼,一不小心就沉入深不见底的湖,从前他也是这样,他能花一下午的时间坐在院子里与老爷对望,就像信徒虔诚地瞻仰佛像那般。
那天脚踏阎王府的门槛,差一步就渡不出奈何桥,在彼岸招他回头的是一名素未谋面的孩童。
他有好长一段时间将恩人当作体弱多病的大家闺秀,後来才知是藏於重门深院的段家独子,初恋尚未萌芽便让残酷的现实连根拔起。
捡回一条小命的阿财喝了几碗珍贵的药汤,又饱餐了几顿,总算是有点人样,但并未从此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。,,
那些时日小少爷将他安置於马房,他刚能走动,便被赶了出去,於是他又重回工作岗位,他的存在感太过稀薄,甚至是用草蓆处理他的那名奴仆见着了,也仅是多瞧一眼,没人放在心上。
他偶尔会梦见那张清秀的容颜,还有那把素雅的竹扇在他面前晃啊晃,有时候也会想念乾草上松软的毛衾,直到後来府中传言,那杳无人迹的别院入住的是段府唯一的後继者,他才又鬼使神差地回到当日误入的後院,就想再瞧一眼。
他自投罗网,深院的小少爷便将他当作打发时间的消遣,如今回想起来,段演年幼时便经常戏弄他,总喜欢朝他扔玩意儿,并命他四足落地,将主子丢出去的东西一一叼回。
他老觉得自己像本家养的那条老黄狗,但阿财依旧乐此不疲,毕竟自尊这种东西,首先你得先成为人才能拥有。
小少爷有时待他好,有时待他不好,除了你丢我捡的游戏,偶尔会让他去招惹一些不该招惹的人物,几次他都被打得半死,也不见有人来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