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堂轩敞,茶汤盈香。
老丐龙在田素来通晓茶道,只是从前景况寒酸、无从施展罢了。
此时端坐在覃府留下的茶案前,起炉烧水、焙茶碾末、筛茶撒盐、注水拂沫、温盏分茶……无不得心应手、熟稔非常。
杨朝夕吃过一盏加了橘皮、薄荷的茶汤,只觉齿颊生津,两腋生凉,实是熨帖无比。嘴角上扬道:“小道记得,龙帮主还将那王叟认作了异姓兄弟,吃穿用度,寻医问药,说得上无微不至了。又如何输了那救贫扶弱的赌约?”
龙在田吃过茶汤,心下似畅快了不少,长叹一声道:“俗话说‘人心不足蛇吞象’,老乞儿我精明一世,却在这救贫之事上犯了糊涂。初时几日,那王叟得了吃食、衣物供应,又有泥瓦匠登门修缮屋墙,换了蓬牖茅椽,自然是感恩戴德,四处夸赞咱们乞儿帮仁义。
这好事一出,自然有眼红艳羡的四邻找来,夸他时来运转、遇了贵人,便鼓噪着要他摆宴轻庆贺。王叟也是个心浮面薄之人,架不住众人吹捧,竟是满口答应下来。转头跑来寻我讨要银钱,说什么‘一人得道、鸡犬升天’,要往日周济过他的街坊四邻、也能沾沾喜气。”
“那么,龙帮主给他银钱了吗?”杨朝夕不由追问。然而心里,其实早有了答案。
果然龙在田一拍膝盖、无可奈何道:“一开始自是觉得不妥,可架不住他软磨硬泡,便给了二两一个的银铤。谁知这银铤给出,登时将他市井小民的贪婪给勾了起来。
原以为这二两银钱、足够他置办肴馔,将素日帮过他的四邻都宴请一番。岂料过了两日,他便又来寻我要钱,说是城郊的子侄听闻他发达了、便来投奔,央他给寻个赚钱轻省的差事。
可如今这世道、要寻个赚钱轻省的差事,哪处不须银钱打点?老乞儿劝了又劝,那王叟便有些恼怒,说做人不能数典忘祖、若我不肯相帮,便是要他背上不孝不义的骂名……”
杨朝夕也不由替他感到不值:“这般得寸进尺之人,当初又何必要帮他?”
龙在田忽地一手扶额,又在脸上使劲揉了揉才道:“奈何老乞儿见他声泪俱下,心下一软,便又拿了五两一个的银铤给他。后来听帮中弟子回报,那王叟将银子兑成了大钱,央这个求那个,才给他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子侄,谋到酒肆、赌坊打杂伙计的差事。
若这王叟一番辛苦,自此能得几个子侄奉养、也算一段佳话了。可这王叟受几个子侄撺掇,竟色迷心窍、相中了个酒肆里唱曲的半老徐娘,定要娶回家来。那半老徐娘似也吃准了他、张口便要十两银子作聘,于是又寻到老乞儿这里要钱。”
“这王叟孤单一人,却也是人之常情。只是他日子刚好过了些、便急着寻十两银子作聘娶妻,却有些好高骛远了!”
杨朝夕听到这里,自然也看到了一些关键处,便随口评道。
龙在田这时已是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:“杨小友,你也只看到了这一层,殊不知‘娶妻娶贤’乃是古训。这酒肆唱曲的半老徐娘、老乞儿早令人查了底细,却是教坊中流落出来的。这等女子半生欢场、迎来送往,什么权贵没见过?又有什么世故不通晓?故而皆是眼高于顶之人。
我便以此理劝那王叟,即便他称心遂愿、迎娶回来,只怕也未必与你安生度日。保不齐还要兴风作妖,到时
反而自寻烦恼。那王叟只是磕头如捣蒜,一门心思非她不娶。见我始终不为所动,便老羞成怒、跳将起来,与老乞儿我翻了脸。之后便四处说我乞儿帮假仁假义,负了他这金兰兄弟……”
杨朝夕听得霍然起身,忿忿不平道:“这个狗辈!当真是颠倒黑白、忘恩负义!一会小道便去道德坊寻他,先敲落了牙齿、再好好臭骂一顿!”
龙在田垂头丧气、连连摆手道:“这倒不必了,那王叟此时已病倒在了炕上。若非乞儿帮中弟子、每日过去一人,喂些汤药水米,只怕早一命呜呼啦!”
杨朝夕听罢,既哭笑不得、又心生好奇:“那王叟与你翻脸后,却又遭了什么变故?竟落得这般下场?”
龙在田略略失神、一根手指敲了好几下茶案,才抬头道:“老乞儿也是听帮中弟子回报,那王叟从乞儿帮拂袖离去,便又在几个子侄带引下、去了旌善坊崇化寺。以他那破落院子房契作抵,才借了十两‘香积厨’来,去迎娶那半老徐娘。
那半老徐娘、当日得了银钱,便与王叟温存了半宿。至鸡鸣天亮时,却是不知去向。王叟央几个子侄去寻,然这半老徐娘竟似烟消云散一般,真个活不见人、死不见尸。王叟这才大呼上当,登时便昏厥过去。几个子侄却只将他往炕上一丢、便各自营生去了,谁也不管不问。”
杨朝夕只听得唏嘘不已:“王叟因贪念滋生、兼遇人不淑,最后才自食其果。但这些事情的发端、却是由龙帮主救济他时而起,是以一片好心,反而酿成了祸事。”
龙在田捶胸自责道:“若非那时我与圣姑娘娘赌气,又何至于累及无辜?实是一念之差、险些便毁了一条人命。”